A市,夏末,一个不起眼的路口。
暴雨如注,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迷离的城市倒影。
霓虹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氤氲开来,又被匆忙踩过,化作一地泥泞。
空气中混杂着垃圾桶酸腐的气息、潮湿的雨腥味,以及夏日特有的沉闷湿热,共同酝酿着这个夜晚最沉郁的底色。
陆澄珂弓着背,半个身子几乎埋进冰冷的铁皮垃圾桶里。
污水沿着她湿透的肩线不断下淌,廉价的衣衫吸饱了雨水,沉重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几缕未能束好的发丝被雨水打湿,狼狈地粘在脖颈和脸颊旁。
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是一条细细的项链,挂着一个刻着“CK”字母的铭牌。
这是她从小带到大的东西,几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她小心翼翼地用湿透的卫生纸擦拭着铭牌,仿佛这个动作能擦去此刻所有的窘迫。
然而抬起手时,看到的却是指甲缝里嵌满的黑色污垢。
胃部因饥饿而剧烈抽搐,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闭上眼,佝偻着腰,用手紧紧按住胃部,试图缓解那灼烧般的痛楚。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腐烂气味的空气灌入肺中。
雨势愈发猛烈,砸在铁皮桶上发出空洞而喧嚣的噪音。
一道刺目的车灯骤然划破雨幕,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像幽灵般滑到路边,精准地停在她身旁。
积水被车轮碾过,溅起一堵水墙,泼在她裸露的脚踝上,冰冷刺骨。
车门打开,一双锃亮的皮鞋踩入水洼。
黑衣白手套的司机举着一把巨大的黑伞,躬身道:“大小姐,先生和夫人派我来接您回家。”
家?
陆澄珂缓缓首起腰,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流过眼角,像一道冰冷的泪痕。
她注视着那辆象征巨额财富和遥远童年的座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岑宅灯火通明,宴会厅内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与门外那个冰冷的雨夜仿佛是兩個彻底割裂的世界。
陆澄珂被悄无声息地从侧门引入,佣人低眉顺眼地递上干燥柔软的毛巾,她没有接,任由身上的湿衣继续滴着水,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一串深色的、迤逦的水迹。
她被引着穿过宽阔得可以跑马的走廊,走向那喧嚣的核心。
音乐声越来越近,并非来自宴会厅主区,而是源自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胡桃木双开门。
门被侍者推开。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斯坦威三角钢琴成为华丽的背景板。
一个年轻男人正倚着琴身,手持香槟,与几位宾客谈笑风生。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丝绒晚礼服,头发一丝不苟,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主人的微笑。
岑观砚。
岑家精心培养了二十多年的继承人,也是陆澄珂的大学同学——曾经与她竞争国家奖学金并败北的同学。
满室的暖香、笑语、流光溢彩,与她一身狼狈的湿冷形成残酷对照。
她的归来,像一幅名画上突然泼溅的污点,突兀得令人窒息。
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漫延开来,所有目光都黏着在她身上,惊讶,审视,好奇,毫不掩饰。
岑观砚注意到门口的骚动,转过头。
目光触及陆澄珂的瞬间,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阴霾,随即被一种近乎完美的惊讶和体贴的温暖所覆盖。
他放下酒杯,快步走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一丝不赞同:“怎么就这样过来了?
该先换身衣服的。”
他自然地脱下礼服外套,想披在陆澄珂肩上。
陆澄珂微微侧身,避开了。
岑观砚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笑容依旧温和。
他从侍者的托盘上取过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递给陆澄珂,声音扬高,足以让半个大厅的人都听见:“妹妹,欢迎回家。
别紧张,这是你的家。”
他转向宾客,继续说道:“让大家见笑了。
刚找到我亲妹妹的下落,才知道她年纪小,在工作上出了点差错。
但在座各位都不是外人,我想着早点向大家宣告妹妹岑家大小姐的身份正好。
工作没了也无妨,在外打拼太辛苦,以后我们岑家养你。”
宴会厅内的宾客们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在外养大的孩子终究比不上精心栽培的,更何况还是个女孩。
岑小姐的回归,看来并不会改变岑家的继承格局。
岑观砚话语里的施舍与轻慢,包裹在兄长的关怀糖衣下,毒得恰到好处。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杯酒上,等待着她的反应。
陆澄珂看着那杯酒,再看向岑观砚含笑的双眼。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雨水的冰冷和垃圾桶的腐败气息似乎还缠绕在她的指尖。
她伸出手,接过了酒杯。
岑观砚眼底的笑意加深。
陆澄珂顺从地饮尽杯中酒,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那以后就靠大哥照顾了。”
“太累了,”她心想,“之前真的太累了,好在终于结束了。”
她想起在孤儿院,为了一口额外的苹果,必须最快吃完碗里所有寡淡的粥;想起为了获得“表现良好”才能得到的旧书本,必须时刻挺首背脊,露出最乖巧的笑;想起无数个深夜,在走廊灯下啃习题集,因为那是唯一一条被告知可以“离开”的路。
她一路狂奔,不敢停歇。
像背后有恶犬追逐,像脚下是烧红的烙铁。
她卷学业,卷实习,卷业绩,榨干每一分潜力,将自己打磨成最锋利的刃,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劈开一点生存的缝隙,换取选择“不卷”的权利。
她曾以为那权利是奢侈品,需要一生去兑换。
可现在,只需几句示弱的话就能得到。
不再需要担心下个月的房租。
不再需要计算超市打折的日期。
不再需要紧绷神经,害怕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
去他的远大前程。
去他的光宗耀祖。
去他的出人头地。
她只想睡觉,睡到自然醒,不用担心闹钟。
她只想发呆,对着天空看云彩飘过一小时,而不觉得愧疚。
她只想读一本毫无用处的闲书,只为喜欢,而不是为了汲取什么“知识”。
她可能还会工作,但一定是因为有趣,或纯粹为了消磨时间,绝不再为那点薪水赔上尊严和健康。
那些被生存压力压抑的、对“平淡”本身近乎虔诚的向往,此刻如解冻的春水,汩汩涌出,漫过一切雄心壮志的残骸。
她终于可以,只是静静看着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宾客们的交谈重新流动起来,宴会厅再度恢复其乐融融的氛围。
人群自发地让出一条路。
迎面走来一对保养得宜的夫妇——陆澄珂在财经新闻上见过,岑屹川和陆蕴如。
两人笑容真挚,陆蕴如双目含泪,他们毫不在意陆澄珂身上雨水与垃圾混杂的气味,紧紧拥抱住她。
陆澄珂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感受着亲生父母怀抱的温度。
身体渐渐暖和了,心却沉入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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