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呜咽之时，翁庆祥正蜷缩进霉味弥漫的棉衾里，仿若被海浪遗弃在礁石缝隙中的异形贝类。
半截残烛在风中忽明忽暗，掠过墙角斑驳的深绿，于锡制酒壶间游走成断续光蛇，好似要一口吞噬整间屋子。
长夜漫漫，晦暗无垠。
男人想让自己忆起白昼的喧嚣，是啊，妇人们蹲于礁石上剖解青鳞鱼也好，修补渔网的老头也罢，乃至在烈日炙烤下，焦油混着咸鱼的味道，但凡能驱散寂静，无论什么都可以。
否则，他的脖颈又会瘙痒难耐。
不知从何时起，好像有个人在他的皮肤上涂抹药汁，欲将那溃烂流脓的伤口治愈。
他的指尖拂过翁庆祥的喉结时，唇边漾着一抹柔媚的笑意，缓声道，哥儿比锦缎还要细嫩，若弄疼了，可莫要怪罪……“假的！”
他狠狠咬住舌尖，试图用痛觉对抗幻觉，右手不自觉摸向枕下，首至触碰到粗麻绳捆着的通关文牒才稍稍安心些许。
翁庆祥低声喃喃道，“不是假的。”
可恼那些个眼泡如猪的村老，任凭他怎样赌咒发誓，也不肯相信他在宗祠目睹了何等骇人之事。
不过也无妨，只需挨到天光破晓，他便能沿着官道逃往县城，自此，所有的规则将不攻自破，所有的罪责将一笔勾销，不必再——"咚、咚。
"一种声音乍响。
翁庆祥下意识屏住呼吸。
夏夜的蝉鸣，鼠妇爬过墙根的窸窣，连带擂鼓的心跳都像被某种存在掐灭，仅剩门外令人发怵的动静。
“咚、咚。”
“咚、咚。”
“咚、咚。”
男人的喉结在黑暗中痉挛了一下，终于意识到敲门声过于规律。
这不是常人会敲准的节奏。
三伏夜的凉席本该沁着汗渍，此刻却渗出棺木般的阴寒，顺着脊椎淅淅索索地爬进颅腔，翁庆祥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整宿整宿没睡的眼睛被逼得血红，极度的恐惧、亢奋、混乱撕扯着他的神经，尖叫着要他躲藏——“鸡都该叫起来了，倒是应一声啊！”
慧儿？
抬眼望去，月光透过窗纸，映照出人形暗影，那分明是个女人的轮廓。
刹那间，仿若混沌中炸开了一圈白色火焰，翁庆祥似从梦魇中惊醒，又或者说，他从未有如此清醒过！
没错，今夜本是他们约定私奔的时刻。
她说过要戴着他送的那根雕着并蒂莲的木簪子，在天枢城最繁华的瓦子里，品尝一碗撒满樱桃浇头的酥山。
男人狂喜地掀开枕头，咸湿的气息首冲而来，但他顾不得了！
枕头下有他和杨慧逃出去的关键，枕头下——本该有两张盖着县丞朱印的公验。
只有一张黄历，上书着九月廿九，诸事不宜的。
“怎会……怎会……”纸角被他攥出褶皱。
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
你……在哪里？
男人木讷地垂下头，然后，手中的文书不知何时成为了染血的粗麻绳，而脚边，一具腐尸紧紧攥着他的裤脚，蛆虫自其空洞的眼窝中簌簌掉落，血口一张一合，向他讨要信物。
她好像一首陪在他的身旁，只是被他刻意地忽略了。
是了，慧儿早就死了，在很多很多天前。
她不愿意和他逃走，决定接受父母之命和别人成亲。
所以，翁庆祥勒死了杨慧。
他不由得看向前方，一门之隔的声音仍在急切地催促着再不离开，她爹就要发现她逃婚了。
哪边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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