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引擎声是某种单调的白噪音，试图催眠每一个蜷缩在金属舱体内的灵魂。
林越靠窗坐着，目光落在舷窗之外。
下方是无垠的太平洋，像一块巨大的、起伏不定的铅灰色钢板，一首延伸到天际线与低垂的乌云融为一体。
一种压抑的、令人呼吸困难的壮阔。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酸涩的眉心，但手臂只是微微一动，便又放弃了。
深深的疲惫感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骨髓深处。
他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放在小桌板的手上——指关节处，几道早己愈合、却依旧颜色略浅的疤痕，像某种无声的烙印。
邻座传来细微的翻书声。
是一位年轻的女士，自登机后便很安静，专注地阅读一本建筑设计的精装书。
侧脸线条清晰而优雅，带着一种理性的沉静。
林越注意到她翻页时，无名指上没有任何饰品的痕迹，就像他自己一样。
这架飞往异国的航班上，似乎装载了许多试图将过往甩在身后的人。
“抱歉，”她忽然转过头，声音温和，指向林越头顶的阅读灯，“如果您不介意，光线有点暗，我想我需要这个。”
林越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请便。”
灯光亮起，在他眼前的桌板上投下一小圈暖黄。
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却让他感到一丝不适。
他习惯了阴影，习惯了将自己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作为一名曾经的野外生存专家，他曾在最严酷的环境中带领团队跋涉，但那次事故……冰冷的雨水，队友阿杰在泥石流中绝望伸出的手，以及自己因为一个错误判断而未能抓住的瞬间……一切荣耀与自信，都随之葬送。
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接受一份外派任务，试图用全新的、与野外毫无关联的环境来麻痹自己。
“谢谢。”
女士轻声说，重新埋首于书页。
林越将头重新转向舷窗。
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样子：略显凌乱的黑发，下颌冒出的青色胡茬，以及一双失去了锐气、只剩下倦怠的眼睛。
他几乎认不出这是几年前那个在镜头前自信满满地讲解如何钻木取火的自己。
就在这时，飞机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颠！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在了机身上。
“各位旅客请注意，我们的飞机正在经过一段不稳定气流，请您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空乘急促的广播声立刻响起。
小桌板上的水杯晃动着，溅出几滴液体。
邻座的女士下意识地合上了书，手指收紧。
机舱内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但很快又平复下去。
对于常坐飞机的人而言，气流颠簸己是家常便饭。
林越的心跳却漏了一拍。
不是因为颠簸本身，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被训练出的本能，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窗外的乌云似乎更低了，颜色浓重得如同泼墨。
那不是普通的积雨云，边缘翻滚着一种诡异的、病态的黄绿色。
颠簸持续着，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剧烈。
飞机不再是轻微的摇晃，而是开始上下抛掷，像个被顽童丢弃的玩具。
行李架传来嘎吱作响的声音，氧气面罩“啪”地一声从上方掉落，悬在半空，像一个个垂死的钟摆。
恐慌开始如病毒般在机舱里蔓延。
孩子的哭叫声、女人压抑的啜泣声、男人粗重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取代了之前的平静。
“请大家保持镇静！
坐在座位上！
系好安全带！”
空乘的声音也失去了职业性的平稳，带着明显的颤抖。
林越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
不再是摇晃的机舱，而是变成了猛烈晃动的丛林帐篷，外面是咆哮的暴雨和山洪的轰鸣。
阿杰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雨水混合着泥浆从他年轻而惊恐的脸上滑落。
“越哥！
拉我一把！
拉我——”那只手，近在咫尺，他却因为脚下湿滑的岩石，差之毫厘……“不……”林越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在最不该发作的时刻，凶猛地攫住了他。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他，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不再是那个能冷静应对危机的专家，只是一个被往事击垮的囚徒。
飞机猛地向下俯冲，失重感让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尖叫声达到了顶点。
灯光疯狂闪烁，最终“啪”地彻底熄灭，只剩下应急灯投下惨绿的光晕，将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邻座的女士紧紧抓住了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她咬紧了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向林越，仿佛在寻找一丝同伴的慰藉。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金属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巨响，整个机体发生了解体般的剧烈震动！
舷窗外的机翼部分，一团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引擎的轰鸣，只剩下风神的咆哮和结构崩坏的哀鸣。
冰冷刺骨的狂风灌入舱内，卷走一切轻薄的物品。
气压骤降，耳朵里充斥着爆炸性的鸣响。
林越在最后的意识残片中，看到邻座女士的书被狂风撕碎，纸页如同白色的蝴蝶，瞬间被吸出舱外，消失在黑暗的虚空里。
他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从座位上抛起，安全带是唯一连接着现实的脆弱纽带。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碎裂、翻转。
在意识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阿杰在泥石流中消失前，那双充满信任和最后一丝不解的眼睛。
随后，是无边的冰冷，和永恒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种粗糙的摩擦感刺激着他的脸颊。
是沙子。
咸涩的海水呛入他的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越艰难地、一点点地撑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永无止境般拍打着他身体的、冰冷的海浪。
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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