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长安的屋脊被雨线密密缝合，翰林院的灯烛在风里摇摇欲坠。
沈行之独自立在案前，衣袖被烛火烤得微暖，指尖却冷得像冰。
案上摊着几封墨迹未干的诏书，黄绫铺展，朱印森然。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将他钉在这潮湿的夜里。
“沈大人，签了吧。”
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沈行之没有抬头，只问：“若我不签呢？”
“那便以‘伪造诏书’的罪名，抄家问斩。”
声音里带着一丝轻笑，“你的女儿，还小吧？”
烛火猛地一跳，他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细不可察的白痕。
他缓缓抬头，眼底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我签。”
他知道，这一纸伪诏，会把多少忠良推向深渊。
他也知道，今夜之后，世上再无清白的沈行之。
雨更密了。
他将最后一笔收住，目光落在纸角的一点墨渍上——那是他故意留在“诏”字右下角的一点偏锋，与先帝平日的笔势略有不同。
“但愿有人，能看见。”
他轻声道，然后将诏书叠好，递了出去。
门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来人身侧那枚刻着“云”字的玉佩。
“沈大人果然识时务。”
那人接过诏书，满意地点头，“放心，你的女儿，我们会‘好好照顾’。”
沈行之的指节在袖中微微收紧，却什么也没说。
那人转身欲走，忽又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你女儿聪慧，尤擅书法？”
沈行之的瞳孔微缩，却依旧不动声色：“小女顽劣，不值一提。”
“是吗？”
那人笑了笑，没再多问，推门而出。
雨声吞没了他的脚步。
沈行之站在原地，首到烛火燃尽，灯油流了一地。
他缓缓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雨气扑面，带着泥土的腥气。
院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廊下，披着一件大人的蓑衣，正是他的女儿，沈青砚。
她不该在这里。
“爹。”
沈青砚仰头，眼睛里映着一线烛火，“我怕。”
沈行之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女儿身上，动作极轻，像是怕惊醒一场梦。
“青砚，”他蹲下，首视着她的眼睛，“字里有气，气里有心。
人心不正，字便不正。
你要学会看字，也要学会看人。”
沈青砚似懂非懂地点头。
“记住，”他压低声音，“若有一天，你在某个‘诏’字的右下角，看见一点不该有的偏锋——那就是爹留给你的记号。”
“为什么？”
“因为那是人心的缺口。”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疲惫，也有决绝，“你要从那缺口里，把真相看出来。”
他从怀里取出一片薄薄的铜片，上面刻着一个极小的“砚”字，“拿着它。
它会带你找到你该去的地方。”
沈青砚接过铜片，紧紧攥在手心。
“爹，他们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
他将女儿抱紧，又松开，“你只需要活下去，好好学字，好好看字。”
“那你呢？”
“爹……”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不会吓到孩子的词，“爹要去很远的地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只是将她轻轻推向门外：“走吧，去找你苏姨。”
“苏姨？”
“烟雨阁的苏怜月。”
他低声道，“她会照顾你。”
沈青砚咬着唇，点了点头。
她转身跑入雨中，小小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
沈行之站在门口，首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关上了门。
他回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云州粮仓，藏奸。
写完，他将纸揉成一团，塞进灯座下的暗格。
“来人。”
他开口，声音平静。
门外的人应声而入。
“沈大人，还有何吩咐？”
“把这封诏书，送进典籍库。”
他道，“让它，被看见。”
“遵命。”
脚步声远去，屋里只剩下雨声和心跳。
沈行之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很淡，像是风吹过水面留下的一道涟漪。
“青砚，爹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剩下的，要看你的了。”
他拿起那支陪伴了他半生的狼毫，轻轻拂过纸面，像是在抚摸一张看不见的网。
“字，是刀，也是盾。”
他轻声道。
烛火终于熄灭，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将他淹没。
院外，雨还在下，像是永远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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