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姑臧城的喧嚣沉寂下来,唯有寒风卷着沙砾,呜咽着掠过破旧的窗棂。
张林站在院子中央,看着眼前这个由他耗费了数个夜晚、拼凑起来的“怪物”,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台全新的织机,完全颠覆了这个时代的认知。
它比寻常织机高出一截,结构也复杂得多,各种木制连杆、踏板和一个古怪的梭箱交错纵横,看上去就像一头笨拙的木质巨兽,充满了不协调的工业朋克感。
“搞定,收工。”
张林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小小的身体里,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在发出感慨。
唉,材料还是太糙了。
他内心疯狂吐槽。
这也就是个半自动化的飞梭织机,连珍妮纺纱机都算不上。
要是在后世,这玩意儿进博物馆都得被嫌弃占地方。
可在这公元西世纪的大西北……嘿,这就是降维打击的神器!
“林儿,这……这东西真的能行吗?”
吴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从一旁传来。
她披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袄,本就清瘦的脸庞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更显憔ें悴。
她看着眼前这个奇形怪状的木疙瘩,眼里写满了忐忑与不安。
为了这个“怪物”,家里最后一点积蓄都花光了,甚至还变卖了她陪嫁的一支银钗。
这几天,儿子像着了魔一样,天天画着她看不懂的图纸,指挥着她和找来的老木匠敲敲打打。
如今,这台织机就是她们母子俩最后的希望,也是压垮她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娘,信我。”
张林回过头,七岁孩童的脸上,那双眼睛却深邃得不像话,仿佛能洞悉一切。
他拉起吴氏冰凉的手,将她引到织机前坐下。
“别怕,它不吃人。
你只要记住我教你的,脚踩踏板,手拉这根绳就行了。”
他的语气平静而自信,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吴氏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信将疑地坐了上去。
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织女,可眼前的机器对她来说,陌生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按照张林的指导,将纺好的纱线一一穿好,然后将双脚放在了那两块宽大的踏板上。
“娘,准备好了吗?
我们开始。”
张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吴氏点了点头,心脏“怦怦”首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试探着踩下了左边的踏板。
“嘎吱——”织机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如同呻吟般的怪响,机杼猛地抬起,动作之大,吓得吴氏浑身一颤,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别停!
继续!”
张林的声音沉稳如山。
吴氏咬着牙,强压下内心的惊惧,又踩下了右边的踏板。
“嘎啦啦……”机杼落下,但手中的梭子还没来得及送出。
她有些手忙脚乱,完全跟不上这台机器的节奏。
一旁的邻居,早就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几个妇人好事地扒在院墙上,窃窃私语。
“看,吴氏家那小子又在折腾他娘了。”
“啧啧,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能懂什么织布?
我看她们娘俩是穷疯了!”
“这破木头架子,怕不是明天就得当柴烧了哦……”这些风言风语,像针一样扎在吴氏心上,让她本就紧张的双手抖得更厉害了。
张林眉头微皱,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磨合期。
他走到母亲身边,小手搭在她僵硬的手背上,用不符合年龄的沉稳语调说:“娘,忘了你以前是怎么织布的。
现在,你不是在‘织’,你是在‘驾驶’。
听我的口令,一、二、一、二……”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让吴氏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她闭上眼,不再去看那复杂的机械,只是用心去感受脚下的节奏,去听儿子的口令。
一脚踩下,机杼抬起。
另一脚踩下,机杼落下。
然后,她下意识地拉动了手边那根连接着梭箱的绳索。
“咻——”只听一声轻响,那枚装着纬线的木梭,仿佛一道离弦之箭,瞬间从织机的一头飞到了另一头!
快!
太快了!
吴氏猛地睁开双眼,瞳孔瞬间收缩!
传统的织布,需要织女用手将梭子在经线中来回穿引,既费力又耗时。
可现在,她仅仅是拉了一下绳子!
成了!
张林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飞梭而己,工业革命的开胃小菜罢了。
可这“开胃小菜”,对吴氏而言,不啻于天雷贯耳!
她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不再需要张林的口令,身体的本能和织女的肌肉记忆开始苏醒。
踩踏板!
“嘎吱!”
拉绳!
“咻!”
踩踏板!
“嘎吱!”
拉绳!
“咻!”
那一声声在旁人听来刺耳的噪音,此刻在吴氏耳中,却变成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仙乐!
院墙外探头探脑的妇人们,脸上的嘲讽渐渐凝固了。
她们呆呆地看着院子里那台“怪物”,看着吴氏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那枚木梭化作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在经线之间疯狂穿梭。
“唰!
唰!
唰!
唰!”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雨打芭蕉,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织机的前方,一匹质地紧密的麻布,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地被“吐”了出来!
“天……天哪……”一个妇人捂住了嘴巴,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这……这是什么妖法?!”
另一个妇人吓得连连后退。
她们织了一辈子布,何曾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
吴氏织一匹布,最快也要三五天。
可看眼下这个速度,怕是一天……不,小半天就能完成!
这己经不是织布了,这是在变戏法!
而身处奇迹中心的吴氏,己经完全忘记了外界的一切。
她的眼中只有眼前飞舞的梭子和不断延伸的布匹。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用双手织布,而是驾驭着一头不知疲倦的机关猛兽,在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
机器的轰鸣,梭子的飞舞,布匹的诞生……这一切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刷着她多日来的委屈、绝望与不安。
终于,当最后一根纬线织入,吴氏踩下踏板的脚微微一顿,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了座位上。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刚刚织好的那匹布。
布面平整光滑,密度均匀,质地之好,远胜她以往任何一件作品!
她甚至能感觉到,这匹布的韧性与手感,足以媲美那些大商行里最上等的货色!
看着这匹凝聚了心血与希望的布,吴氏的眼眶瞬间红了。
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狂喜与震撼!
她猛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那个只有七岁,身高还不到她腰间的孩子,此刻正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神平静如古井,仿佛这一切的奇迹,在他看来都只是理所当然。
“林儿……”吴氏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你……你……”她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究竟是谁?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天,真的要变了。
她们母子的命运,将因为这台轰鸣的木质“怪物”,彻底改写!
张林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用他小小的手,轻轻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心中暗道。
这才哪到哪?
一台破织机就把你震惊成这样。
要是以后让你看到流水线、看到火枪营、看到红衣大炮轰塌城墙的模样,你怕不是要当场晕过去?
他的目光越过喜极而泣的母亲,越过院墙外那些目瞪口呆的妇人,投向了姑臧城深处那片灯火辉煌的权贵府邸。
奇迹己经诞生。
但一个没有力量保护的奇迹,只会引来豺狼的窥探。
如何将这远超时代水平的生产力,转化为足以自保的财富,甚至,是撬动这个乱世的资本?
张林看着那匹散发着崭新气息的麻布,深邃的眼神中,一场关乎生存与未来的风暴,己然开始酝酿。
这第一声惊雷,才刚刚响起。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