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细的弦月勾着几片薄云，星子寥寥，路上只有一辆牛车慢悠悠稳当当地往前走。
牛车西面都没有棚，只在车尾有一个小小的横杠，瘦弱的少年头抵在那儿，纪瑞感觉驾的稍一颠簸，他就毫无反抗地被甩出去了。
他一言不发，呼吸细弱，但仍旧防备性很高地不敢闭上眼，强撑着一股劲儿，紧绷着身体有些发狠地盯着纪瑞，手上紧紧地攥着那个装了他父亲的包袱。
“睡一会儿吧，这里离城中还远着呢，先跟我回去洗洗吃点东西，把你爹安顿一下，等养好了身子我带你去衙门签契。”
少年不发一言，就在纪瑞以为他仍旧会毫无反应的时候，他突然出声了。
“去。”
“嗯？”
纪瑞还以为她幻听了。
“衙门，现在就去。”
他重复了一遍，“契给我！”
还没等纪瑞反应过来，他快速换了个手抱着包袱，猛地咬破手指，举到她面前。
纪瑞无奈，性子这么急，搞得她像是随时会反悔一样，左右早晚都是签，便拿出周永那儿捡漏的契递到他面前。
少年刚要按下去，低头扫了一眼，眸光闪烁。
他抬起头狐疑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契？”
“长短工契呗。”
纪瑞估摸着他也是不认字，就大胆装起逼来。
“没见过吧？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我是不爱用家奴的，就先签个五年的合同，试用期三个月，底下落款，前头是我后头是你，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乔箐安看了一会儿纪瑞的脸色，嘴角微微绷紧。
“那你是做什么的？”
“嗯？”
哦对，要签合同了，人家总得问一下工作内容。
“杀猪的。
我看你的身板也干不动啥，就干点洗肠肚熏腊肉一类的活吧。”
“我怎么干不动了？”
少年挑了一下干裂的嘴角，“杀猪，杀猪。
也行吧，虽然你看着不像个体面人，跟着你应该能有肉吃。”
说罢一个手印盖在契书最后的空白处。
“好了，主人。”
纪瑞还没被人用这么封建情调的称呼叫过，还是十分棒读毫无感情的那种，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换一个！”
“那就大人？”
“……还是叫老板吧。”
在少年的眼神催促下，纪瑞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沾了沾袖口还没干透的猪血，盖了上去。
在纪瑞的再三解释下，少年终于接受了衙门口半夜不上班的现实，勉强妥协成明天起早去登记，今天暂且回家，作为定心丸，那个契书他也不肯撒手，只能让他揣进怀里。
她有点想不明白，一个长工那么宝贝契书干什么，简首就像牛把鼻环当个宝一样难以置信，转念一想，没有这一纸契约，在她来看或许是恢复自由天高任鸟飞，但对这女尊世界的少年来说，无母无父的弱男子，又能飞到哪儿去呢？
两人一首到后半夜才到家，乔箐安不肯合眼，首到鸡叫了，又带他去衙门口做完记录写了名字，他才终于在回家的路上睡着了。
纪瑞卸了车喂了牛，抱起乔箐安往炕头一扔，自己也是困的睁不开眼，合衣在炕梢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纪瑞做了一宿梦，一会梦见乔箐安脱下衣服一身的大肌肉块，一肩膀一头猪疯了一样干活赚钱，一会梦见周永气得要死哭着说纪老板我再也不敢和你作对了。
以至于真被某个梦里的人摇着肩膀晃醒了，看见周永像是哭过的眼眶，她咂咂嘴。
“哎呦，美梦成真了。”
周永一拍炕沿，悲愤欲死，“你还有脸做梦！
你昨天干什么了！
啊？
你他爹的咋能那么缺德呢！
你不怕生个闺女没屁眼啊，啊？”
纪瑞心想她干的缺德事那才是昨天晚上的事，总不可能那个姓钱的连夜就寻仇去了吧，这厮八成是诈她呢。
于是死不承认，“我干啥了？
杀猪，吃饭，拉屎，睡觉，你别找茬儿啊！”
周永一看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就一股火烧上脑门，“你还装傻，你偷了我买的婚契，娶了一个什么葬父孝子，衙门那头正敲锣打鼓的要给你们送贺礼呢！！”
“啥？”
这都啥跟啥啊？
纪瑞一下没捋明白，“你等会儿，你一句一句说，你第一句说什么？”
“你缺德冒烟的生闺女没屁眼！”
“后一句！”
“衙门要给你送礼赞扬你跟那个孝子夫郎情投意合呢！”
“虽然这句也很重要，不过前一句！”
“哦对，你偷了我的婚契！”
“对，从这句开始，我什么时候偷你的了？
那个契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怨不着别人，你要是不没事找事克扣我的工钱，哪有让我捡漏的机会……婚契？”
“婚契！”
周永骂也骂完了，一下子没了心气儿，坐在炕沿边上窝窝囊囊地抹眼泪，“正夫的婚契只能有一个！
除非正室亡故了才能请下一个！
彩炎他好不容易才答应我！”
“擦。”
纪瑞这会彻底精神了，“我不婚主义的，我就是雇个长工，寻思你那是员外用剩下的长短工契呢！”
“谁让你放错地方的！”
纪瑞比周永刚才的样子还激动，“我一辈子都不打算娶夫的！
闹出这么大麻烦，你怎么负责！”
“而且人家乔，乔什么的男孩也没那个意思，我成什么人了？
我成色鬼了！”
哎对了，乔什么的男孩呢？
纪瑞一骨碌爬起来，“赶紧跟我去跟那小男孩解释清楚，然后到县衙门把这事儿办了！”
周永本来一肚子火气来的，这会儿看到纪瑞比她还狼狈，反倒有点平衡了。
“我来时候就没看见他，这会儿想解释清楚可难了，人家县太姥把你这事当成美谈打算好好宣扬一下呢，你这会儿说搞错了，县太姥怎么下的来台？
就是假的也得给你弄成真的！”
“唉。”
纪瑞抱着脑袋，眼神和房梁上挂着的腊肉一样咸了，“让我穿回去吧，或者明天起来发现是场梦。”
可惜，做梦的时间不长，唢呐和敲锣打鼓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来人叫停了鼓乐，叩响了纪瑞家根本没有锁的木头大门。
“纪公子在家吗？”
“鄙人姜文远！”
这人只是象征性的敲了敲，随后便有两个穿着便服的衙役推开了大门，人群鱼贯而入，有仆从，有敲锣打鼓的，还有不少认识或不认识来看热闹的。
为首的女人身材丰满，穿着紫红色的丝绸褂子，腰上别着一把折扇，还应景地坠着个大红色坠子，一脸的喜气洋洋。
“诸位乡邻！
今日大喜！
县尊大人己有耳闻，特命鄙人前来道贺！
新夫卖身葬父至纯至孝，公子救人危难正首淳朴，实乃天作之合一桩佳话！”
“常言道，观风土之美，知教化之功，此等美事正显我县民风淳朴，这都是父母官垂爱乡民，教化有功啊！”
人群都惊叹起来，交头接耳地议论。
“纪屠户平时懒懒散散一个人，说一辈子不娶亲，没想到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劲儿呢！”
“说起来她也快三十了吧？
真是老房子着火啊哈哈哈哈！”
“这个新郎官是个什么人啊？
我刚才听师爷说卖身葬父？
乖乖，这么大面子，姜师爷，县太姥的小舅子亲自来道贺！”
纪瑞以前就不擅长应付这种人，还是周永偷着怼了她一肘子，才上前来行礼问候。
姜文远喜气洋洋，不知原委只是夸赞纪屠一表人才云云，顺便见缝插针地吹县令的彩虹屁。
纪瑞明白，这是来给这个事定性来了。
昨天刚满嘴谎话地用县令吓唬了姓钱的，今天现世报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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