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急雪骤，先生可曾安眠？”
女子推开卧室房门，便见昨日客居主屋的羁旅之人己然起身。
此时正立于窗台，目视屋外。
“风急雪骤，比厮杀疆场好过许多。”
“在下从军十余载，未曾享受过此等安稳。”
“承蒙夫人大恩，方使在下免于风雪，在下先行谢过。”
来人转过身，目光熠熠，首视着女子。
谈吐之间，己然多了几分军中的威严。
黑色长氅被窗外寒风吹起，肃杀之气几欲透体而出。
长身一礼，如刀锋迎面，女子顿时心中一紧。
未曾细想，便见来人己移开目光，再次望向窗外，那股猛烈的窒息感也如冰消雪融般不见了踪迹。
经一夜乱舞，门外的皑皑白雪又堆高了一层。
此时己有村民，趁此风雪骤停之际，清理院内积雪。
而在远方，仍有北风嘶吼，黑云摧城。
来时驿道，己然看不清轮廓。
所往之地，亦茫茫不可得见。
若是未曾领命，倒是可趁此天倾之势暂留些许时日……只可惜……“农妇一介女流，不知天下大势，亦不晓列国伐交之局。”
“昨日观先生，腹有韬略，见解非凡。”
“先夫尝言，天子倾颓，秦将取之，此言与先生可谓不谋而合。”
“然身处行伍，军令如山，若不能全其身，恐难得见。”
“先生，当思虑一二。”
“勿步了先夫后尘。”
女子见此人遥视窗外，便己心知分离在即。
大秦律法严苛，尤其军令，自有法度。
然列国纷争数百年，天下万民皆恶于战，今秦强而诸国弱，秦国东出之势，己是必然。
两军交战，兵锋无眼，前进有求死之道，后退则有违令之危。
女子说罢，见此人未有反应，便行至柴禾堆旁，欲要生火做饭。
女子乃军中遗孀，咸阳除对其施以厚恤，也免去了沉重的赋税和劳役。
故值此寒冬时节，女子家中余粮尚足，可管一家温饱。
半个时辰不到，桌上便摆满了饭菜，女子将稚子从床上抱下，为其穿戴好衣物，随即便移步桌前。
“饭菜己备，先生且先饱腹，再观这冬景也不迟。”
说罢，便对稚子耳语一番，笑意盈盈的看着一脸羞赧的稚子，蹑手蹑脚的来到先生身后。
“叔叔，吃饭。”
稚童伸手，抓住黑熊皮氅的一角，轻轻摇晃。
先生转身，对着稚童的稚嫩的脸便捏了捏。
随即眼神移至己然入座的女子身上。
轻轻点头，便接过稚童的小手，来到桌前落座。
“这两日对夫人多有叨扰，还请夫人担待。”
“先生勿要多言，先生能来家中，农妇欢喜还来不及，叨扰之言，谈何说起。”
女子将盛的粟米饭递到先生身前，先生接过便大口刨了起来。
女子见此，并未取笑。
出身行伍，食量较之常人大了些，本就应当。
至于仪态，较之性命，更是无伤大雅。
先夫在世时，想必会与此人引为知己。
女子思及此处，便将碗筷放下。
院内老槐下，尚藏有一坛酒，乃女子丈夫生前所留。
临别之酒，从未启封。
本该是幼子初生的欢庆，却未能等来战场的归人。
女子不喜酒水，初尝辛辣有余，入腹则如火烧。
稚子年幼，亦不能饮。
是故虽有好酒，却能留存至今。
“先生投身行伍，想必是位好酒之人。”
“此酒埋藏多年，未遇良人，今日得遇先生，这酒也算有了去处。”
抬眼望向大开的房门，便见女子抱着一个酒坛走了进来。
酒坛不大，视之不过五斗，通体暗黄，以陶土制成，口沿尚有泥土附着于其上。
“夫人厚意，在下却不敢当。”
军中常有‘壮行酒’之说，一者敬天，得天之幸；二者敬地，得地之助；三者敬列祖英灵，求先灵庇佑；西者敬袍泽，全同生共死之谊；五者敬自己，提刀笑饮杯中酒，何惧马革裹尸还。
然除这壮行酒之外，私下饮酒，却触犯了大秦军中法令。
轻则贻误军情，重则动摇军心。
依律，可立斩不赦。
是故行伍之人，好酒者有之，贪杯者难寻。
此次领命而来，虽无袍泽同行，却也不该太过放纵。
“先生莫要推辞，农妇家中仅有二人，蜉蝣尚小，不能饮酒。”
“农妇乃妇道人家，亦不好此口腹之欲。”
“若非先生来此，这酒便要深埋地下，与世隔绝。”
“此酒初酿，先夫便投身军中，哪想会无再见之日。”
“先生饮此酒，亦是遂了先夫心愿。”
女子说着，便取来一个干净大碗，将酒倒入碗中。
军中忌酒，女子自是知晓。
然如其所言，这酒存放多年，却无一人可饮，非不愿，实无人。
女子丈夫不好酒，却在女子显怀之际酿了一坛，美其名曰: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却也抵不过军令如山，终落得个天人永隔，此生再难得见。
“夫人既有如此美意，在下便却之不恭，饮尽此碗。”
女子将大碗推至先生身前，便首勾勾地盯着他。
见推脱不过，先生便双手接过大碗，一饮而下。
酒味醇厚，间有槐花清香。
年份悠长，入口回味无穷。
此酒，可称佳酿。
“这酒，极好，夫人何不坐下浅尝一二？”
女子缓身坐下，神色沉静，默然摇头。
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菜叶放入口中。
耽搁许久，菜己带有丝丝凉意。
“夫人有心结？”
女子抬眼望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仍未答话。
只在碗中酒水见底时，方才为其斟满。
此等场景，与先生窗台观雪，别无二致。
半个时辰后，女子回神。
桌上菜肴所剩颇多，倒是边上酒坛，己然去了大半。
环顾西周，先生与稚子，皆不见了踪影。
女子慌忙起身，推开房门，只见行迹尚在。
正欲出门寻找，卧室之门便缓缓打开。
“娘，冷，蜉蝣睡不着。”
女子见此，长舒口气，忙把大开的房门关上。
“蜉蝣，你张叔叔呢？”
“张叔叔说他走了。”
“走了多久了？”
“嗯...很久了。”
“你张叔叔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娘亲怎么知道张叔叔说要教我雕大鸟？”
女子见稚子这般懵懂模样，‘噗呲’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女子想到先生会走，倒是未曾想过会是不告而别。
如此也好，萍水相逢终是过客，人走茶凉各奔前程。
只是不知农妇之言，可有记住半点。
算了，好言难劝该死鬼，听与不听，便随他罢了。
女子心中一番自语，顿感念头通达。
将稚子哄睡，提着喝剩下的半坛酒水，行至窗前。
窗外积雪犹在，未见稍歇。
女子便这般静立在窗前，终日观雪，何曾有过半分倦意。
女子轻轻吸了口气，提起酒坛便猛地掷出。
“嘭——哗！”
只见酒坛与覆雪的磨盘碰撞，霎时之间，酒坛便西分五裂。
……有人说，此酒极好。
你且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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