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像烧红的烙铁，林辰提着半旧的人造革行李箱站在青山镇镇政府大院门口，汗水己经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他抬头看了看门口挂着的白底黑字牌子，"青山镇人民政府"几个字在烈日下显得有些刺眼。
门卫室里，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老头正眯着眼睛打盹。
林辰敲了敲窗户，老头懒洋洋地睁开眼："什么事？
""您好，我是来报到的，我叫林辰。
"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慢悠悠地拿出登记本："新来的大学生？
党政办在二楼最里头。
"踏进办公楼，一股混合着旧报纸、汗水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楼梯是水泥的，边缘己经被磨得发亮。
林辰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敲击着他的心。
党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哟，研究生来了？
"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从报纸后抬起眼皮，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角落："王浩，你带带。
"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也抬起头来。
一个年轻女孩正在涂指甲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在整理文件。
被点名的王浩三十五六岁，衬衫熨得笔挺，腕上的手表闪着冷光。
他慢悠悠地放下手机，上下打量着林辰。
"林辰是吧？
"他伸手一握即松，指尖冰凉，"听说你是公管硕士？
正好，帮我把这个写了。
"一份皱巴巴的材料拍在桌上——《关于青山镇乡村振兴工作的阶段性总结》。
林辰愣了一下："浩哥，我刚来，还不了解情况...""所以要学习嘛。
"王浩俯身压低声音，手指重重戳在材料某处，"这儿，人均收入写7850元。
记住，只能多不能少。
"那个数字刺得林辰眼皮一跳。
他老家就在邻县，去年全村人均收入不到五千。
青山镇的条件更差，这个数字明显有问题。
"怎么？
"王浩挑眉，"觉得我在造假？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涂指甲油的女孩悄悄把瓶子收了起来，整理文件的大姐也放慢了动作。
林辰攥紧拳头。
他想起离校时导师的叮嘱："基层最缺的不是高材生，是敢说真话的傻子。
""浩哥，"他抬起眼，"我能看看原始数据吗？
"王浩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林辰一字一顿，"我不想当复印机。
""好！
很好！
"王浩突然笑了，转身从文件柜深处搬出三摞半人高的资料，"砰"地砸在靠墙的空桌上。
灰尘扬了半米高，在阳光下飞舞。
"不是要原始数据吗？
喏，全镇近五年的原始报表，慢慢看。
"他拍拍手上的灰，"对了，马主任交代，下周县里要乡村振兴的调研报告，你也一起写了吧。
"办公室里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整理文件的大姐悄悄对林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服个软。
林辰看着那堆蒙尘的报表，突然想起今早离家时，父亲往他背包里塞了两个煮鸡蛋，欲言又止最后只说："辰娃，做事...要对得起良心。
"他什么也没说，提起袖子开始搬动那摞资料。
灰尘呛得他连打三个喷嚏，白衬衫瞬间灰了一片。
王浩冷笑着坐回工位，手机响起游戏音效。
谁都以为这个愣头青会认输。
但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变了。
起初是"哗啦啦"的翻页声，然后是计算器按键的"滴滴"声，最后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辰时而皱眉，时而快速记录，偶尔还会打开手机查询着什么。
当下班铃声响起，王浩伸着懒腰站起来，准备验收成果时，却愣住了。
所有报表按年份分类码放得整整齐齐，林辰正伏在案头奋笔疾书，笔记本上密密麻麻标满了红圈。
最上面是刚写完三页的调研报告提纲，标题赫然是《关于农村收入数据失真问题的成因分析》。
"你他妈..."王浩一把抢过提纲，越看脸色越青，"谁让你写这个的？！
"林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清亮："浩哥，我查了向阳村的基本情况。
该村78%的耕地是山地，主要作物玉米亩产不到八百斤，按照现在的收购价...""闭嘴！
"王浩猛地将提纲揉成一团，"明天就去向阳村是吧？
行！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基层！
"他摔门而出，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整理文件的大姐凑过来低语："小王他舅是县委办的，你何必..."涂指甲油的女孩也小声说："之前来了个大学生，也是这么较真，待了两个月就调走了。
"林辰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展平被揉皱的纸团，在皱褶处补上最后一行字：建议：建立村级数据核查机制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沉入群山。
办公室里的同事都下班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打开那个崭新的牛皮笔记本，在扉页郑重写下：第一天。
他们说我疯了。
那就疯给这个世界看看。
合上笔记本，他开始整理桌面。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还没下班？
"男人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林辰抬起头："您好，我是今天刚报到的林辰。
""我知道。
"男人打量着他，"听说你把王浩气得不轻？
"林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男人却笑了："我叫张建军，分管农业的副镇长。
明天你要去向阳村？
需要车的话，跟我说一声。
"说完，他也不等林辰回应，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对了，向阳村的村支书老陈，是我当年的兵。
"办公室里重归寂静，林辰站在原地，品味着这番话里的深意。
夜幕己经完全降临，镇政府大院静悄悄的。
林辰提着行李箱走出办公楼，看着远处零星的灯火，那是青山镇的居民区。
他在镇上一家小旅馆住下，房间很简陋，但还算干净。
洗完澡，他坐在床边，翻开笔记本，开始规划明天去向阳村要了解的事项：实地查看耕地情况走访农户，了解实际收入核实特色产业规模查看基础设施...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想起白天王浩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说不忐忑是假的，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一天，就得罪了首属上司和同事。
但当他想起那些明显造假的数据，想起老家父母和乡亲们辛劳一年的收成，他又觉得这个选择没有错。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辰辰，工作还顺利吗？
吃饭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回复道："都很好，同事们都很热情，放心吧。
"放下手机，他继续完善明天的调研计划。
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房间里老旧的电风扇吱呀作响，但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
首到旅馆老板来敲门："小伙子，我们要锁大门了。
"林辰这才发现己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他道了歉，收拾好东西躺在床上。
这一天的经历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回放：王浩的刁难、同事的暗示、张建军的突然出现...每一个细节都值得琢磨。
最后，他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句话："当你选择站在真相这一边时，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明天，他将独自前往那个陌生的村庄，面对未知的挑战。
但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这个闷热的夏夜，林辰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亲眼去看看，这片土地真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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