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爆了个灯花，裴砚手背被火星子烫得哆嗦。
他揉着发红的眼皮，眼前密密麻麻的田亩数字又糊成黑蚂蚁，在竹简上歪歪扭扭爬行。
“这破眼疾……”他摸出半块冷胡饼蘸了蘸灯油，就着最后半碗浊酒往下咽。
县尉府西廨房的青砖地硌得腰生疼，案头堆着三摞比人高的卷宗——明日午时前不录完永阳坊的田讼案，崔主簿又该拿戒尺抽他手板。
子时的梆子声从坊墙外传来时，裴砚数着袖袋里攒的七枚开元通宝。
阿娘咳血的帕子该换新的了，小妹脚上草鞋还露着趾头。
他蘸墨的笔尖悬在“均田二十亩”的墨字上，忽然觉得那些工整的楷书都在扭曲蠕动，像极了去年暴雨冲毁的田垄。
“砚哥儿！”
沾着酒气的吼声炸在耳畔。
裴砚慌忙起身，后腰撞翻了砚台，墨汁泼了满案。
崔主簿的圆领袍上金线团花纹晃得人眼晕，腰间蹀躞带七事叮当乱响。
“戌时三刻就让你誊录的军户名册呢？”
胖手指戳着他额角的青筋，“别以为识得几个字就是裴氏子弟，你们这一支早被族谱除名了！”
裴砚垂眼盯着对方靴尖的泥渍。
昨日暴雨，崔主簿定是又去平康坊赌钱了。
他刚要开口，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耳畔嗡鸣如千万只秋蝉振翅，鼻尖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竹香。
混沌中有人架着他胳膊。
青灰色袖口磨得发毛，是管藏书阁的老吏张九叔。
“后生仔莫硬撑，”枯树枝似的手指掐他人中，“去阁里歪半个时辰，老朽替你守着门。”
藏书阁的霉味裹着裴砚往深处拖。
他踉跄扶住墙角木架，掌心触到块冰凉的物件。
残月恰在此时破云而出，青光漫过阁楼西窗，照见手中半片青玉简——那是在汉太史令墓里埋了西百年的陪葬品，上月才从蓝田挖出来的。
竹纹突然活了似的游动起来。
裴砚眼睁睁看着青简表面浮出鎏金字迹：青简批注系统激活绑定者：裴砚（长安县尉府书吏）史魂值：5/100（微澜级）他指尖发颤地虚点“赋税不均”西个字，空中竟浮现《汉书·食货志》的虚影。
当笔尖落在某处墨字时，竹简突然烫得握不住，金字迸溅如星火：批注生效需满足：1.史魂值≥20；2.批注内容符合历史合理性；3.因果律修正系数＜3%阁楼外传来更夫沙哑的吆喝。
裴砚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怀里揣着的田讼案卷宗滑落在地。
泛黄的麻纸铺展开来，永业田与口分田的红泥官印旁，某处墨迹突然在他眼前一跳——贞观二年郑家沟的田产纠纷案，里正画的押比寻常文书偏了半寸。
“后生仔看什么呢？”
张九叔提着灯笼进来，昏黄的光圈扫过案卷上虫蛀的孔洞，“这些前朝旧案最是缠人，当年……”老吏突然噤声，灯笼哐当撞在门框上。
裴砚数着卷尾十三枚朱砂指印。
郑大郎的指节印比旁人宽两分，却在第七枚突然窄了一线。
窗缝漏进的夜风掀起纸角，露出底下半枚被虫蛀穿的“隐”字。
裴砚的指甲抠进虫蛀的纸页，麻纸簌簌落下的碎屑沾了满袖。
张九叔佝偻着背退出去时，灯笼在青砖上拖出条抖动的影，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
“老东西心里有鬼。”
他舔湿指尖捻开粘连的纸页，霉斑在“永业田三十亩”的批红上洇出个血窟窿。
油灯往案几边挪了半尺，十三枚朱砂指印在光晕里现了原形——前六个指节纹宽如车辙，第七个却细得像娘们绣花的针脚。
青简在怀里突地发烫。
裴砚摸出那冰凉物件时，鎏金字迹正顺着竹纹往他虎口钻：检测到史实谬误：贞观二年郑家沟田产纠纷案史魂值 + 3霉烂的阁楼突然漫起竹香，案卷上虫蛀的“隐”字竟渗出墨汁，在他眼皮底下爬成个“冤”字。
裴砚抓起笔杆往砚台里戳，却见笔尖悬在麻纸上空三寸处，凭空勾出缕金线。
阁楼门砰地被撞开，冷风卷着崔主簿的咆哮冲进来。
裴砚反手将青简塞进装裱用的浆糊罐，案卷哗啦盖住鎏金痕迹。
胖手指揪住他后领时，他正把第七枚指印往灯影里藏。
“让你偷奸耍滑！”
戒尺抽在砚台边溅起墨点，“万年县来的急递，今夜必须录完！”
裴砚盯着甩在案头的卷宗，泛潮的桑皮纸上还粘着草屑。
最上面那页画着歪扭的田垄图，民妇周陈氏的红指印按在“良田二十亩”上，墨渍糊了半边“亩”字。
“主簿大人，郑家沟旧案还差两页……”他话音未落，戒尺己敲在装浆糊的陶罐上。
“管什么陈年烂账！”
蹀躞带上的算珠撞得叮当响，“把这些新案录完，明日辰时前搁我案头！”
阁楼门摔上的瞬间，裴砚摸出浆糊里的青简。
墨汁正顺着竹纹游走，在“郑大郎画押”几个字上结成蛛网。
他蘸着唾沫抹开案卷边角的灰，忽然瞥见夹缝里半片发硬的米浆——有人用裱糊的浆水粘住了两页纸。
油灯爆出个蓝色火苗。
揭开的夹层里躺着张地契抄本，“隐田六十亩”的朱批艳得像血。
裴砚数着契尾的官印，贞观元年的印泥该是朱砂混了蜂蜡，这印纹边缘却晕着茜草汁的紫红。
青简突然发出蜂鸣。
他手指擦过“隐田”二字时，鎏金字迹蛇一般缠上来：可批注条目：赋税不均（史魂值不足）当前史魂值：8/100裴砚摸出袖袋里的开元通宝，七枚铜钱在案上摆成北斗状。
阿娘咳血的帕子和小妹的破草鞋在眼前晃，他咬破指尖在青简上一抹。
血珠渗进竹纹的刹那，阁楼梁柱间突然垂下万千金丝，每根丝线上都挂着芝麻大的小字——全是县尉府三十年来的田契编号。
瓦当上的夜露滴在脖颈，裴砚猛地清醒。
案头新送来的周陈氏案卷被风吹开，地契编号“贞观三·甲酉七六”在月光下泛青，那“七”字的钩脚缺了块，活似被狗啃过的羊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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