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角楼在暮色中晕染出沉郁的紫,檐角的走兽驮着最后一缕金光,将影子拖得老长,像极了宫墙内盘桓不去的叹息。
小燕子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指尖透过素色的棉帕,仍能感受到掌心那道刚被碎瓷片划破的细小伤口——是方才收拾永琪书房时,不小心碰倒了他最爱的那只青花笔洗。
瓷片碎裂的声响不大,却像重锤敲在她心上,让她想起初入这朱门时,永琪曾笑着说:“小燕子,这宫里的物件再金贵,也不及你半分重要。”
那时的永琪,会在她练箭脱靶时揉着她的头发大笑,会在她被嬷嬷训斥时挡在她身前说“她是我要护着的人”,会偷偷把御膳房刚做的点心揣在怀里带回来,任由热气烫红了衣襟。
可如今,书房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案上那叠刚送来的江南诗笺,字迹清雅,落款是“知画”。
“姐姐,这碎片我来收拾吧。”
知画的声音像浸了露的百合,轻柔地在门口响起。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装,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手里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雪梨,袅袅娜娜地走进来,目光落在小燕子泛红的指尖时,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担忧,“呀,姐姐手破了?
快别动,我去拿金疮药。”
小燕子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一片片捡着瓷片。
指尖的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一点点冷下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拽回现实。
她知道知画是太傅的女儿,通诗书,善书画,举手投足都带着大家闺秀的温婉,不像自己,骑马射箭样样在行,却总在这些精细活上显得笨拙。
“不必了。”
小燕子的声音有些哑,她不想在知画面前露出脆弱,更不想承认,这伤口远不及心口的钝痛来得剧烈。
知画却己取了药来,蹲在她身边,不由分说地执起她的手。
指尖微凉,动作轻柔得像拂过花瓣,将药膏细细涂在伤口上。
“姐姐总是这般要强。”
知画的语气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却格外认真,“殿下常说,姐姐是天上飞的燕子,不该被这宫墙困住。
可鸟儿也需归巢,不是吗?”
小燕子的心猛地一缩。
永琪确实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在他们还能在御花园里追着萤火虫跑的夜晚。
可现在,他更多时候是与知画在书房谈诗论画,说她“通情达理,能解人意”。
他会耐心听知画讲江南的烟雨,会对着她画的《寒江独钓图》点评半晌,却忘了小燕子曾为了给他画一幅骑射图,偷偷在雪地里冻了三个时辰。
“殿下今晚在军机处议事,怕是要晚些回来。”
知画收拾好药瓶,将那碗冰糖雪梨递过来,“这是我照着方子炖的,润肺止咳,殿下最近总咳嗽,姐姐替我送去可好?”
小燕子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雪梨,银耳在汤里轻轻晃动,像极了知画此刻看似谦卑实则带着锋芒的姿态。
她想说“你自己送去”,话到嘴边却成了干涩的“嗯”。
转身往军机处走时,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光影在墙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斑驳。
小燕子想起三天前,她撞见永琪将一支玉簪插在知画发间,那玉簪是她当年亲手打磨的,他曾说“这粗陋的手艺,却最合我心”。
那时知画的笑靥如花,永琪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两人站在海棠树下,像一幅精心绘就的工笔画,而她这个闯入者,反倒成了多余的墨点。
“小燕子?”
永琪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刚从军机处出来,朝服未解,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撞击。
小燕子定了定神,将那碗雪梨递过去:“知画炖的,给你润喉。”
永琪接过碗,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指上,只淡淡问了句:“怎么弄伤了?”
“不小心碰碎了笔洗。”
小燕子低着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碎了便碎了,明日让内务府再送一只来。”
永琪喝了一口雪梨汤,语气平淡,“倒是知画,心思细腻,总能想着这些。”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她刚填了一首词,意境极妙,回头抄给你看看。”
小燕子的心像被那碗里的冰碴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她想问“你还记得我给你缝的箭囊吗”,想问“你答应带我去草原骑马的承诺还算数吗”,可看着永琪眉宇间对知画的赞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永琪并非不爱她了,只是在知画的温婉体贴里,他渐渐习惯了那份“省心”的相处——知画懂他谈论的策论,能和他对弈到深夜,甚至会在他处理政务时,安静地研墨陪伴。
而她小燕子,只会在他心烦时说“不如去打猎散心”,只会把他的奏章折成纸鸢放飞。
“殿下若是喜欢,便多与她谈论便是。”
小燕子猛地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先回去了。”
永琪看着她转身的背影,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皱了皱眉。
在他看来,小燕子向来洒脱,不会为这些小事计较。
他习惯了她的热烈与首接,像习惯了春日的阳光,从没想过这阳光也会有被乌云遮住的一天。
他低头喝着雪梨汤,甜腻的滋味在舌尖散开,竟没察觉到,那汤里少了小燕子惯会加的那半勺桂花蜜——那是他从前最爱的味道。
回到住处时,小燕子看见知画正站在院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一件叠好的披风。
“夜里凉,姐姐披着吧。”
知画的笑容依旧温和,“殿下说,姐姐怕黑,我多点了两盏灯。”
小燕子接过披风,触感柔软,是上好的云锦。
她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这个处处替她着想的人,却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住了她的世界,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知画,”小燕子看着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知画愣了一下,随即浅浅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精明:“姐姐说笑了。
我只求能在殿下身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替姐姐分担罢了。”
她说着,轻轻福了福身,“夜深了,姐姐安歇吧。”
看着知画转身离去的背影,小燕子缓缓将披风裹在身上,那温暖的触感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她靠在门框上,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忽然想起刚入宫时,永琪曾指着月亮对她说:“你看,它有时圆,有时缺,但永远都在那里。”
可现在,她觉得那月亮像是被乌云啃噬过,只剩下残缺的边,连光都变得吝啬起来。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心中那点不肯熄灭的火苗,还能支撑着她走多远。
只是胸口的疼越来越清晰,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慢慢攥紧她的心脏,让她在这朱门深锁的夜里,第一次尝到了名为“绝望”的滋味。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