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17空间站的东区B-7垃圾转运通道，与其说是通道，不如说是一条在钢铁巨兽肠道深处蠕动的、化脓的伤口。
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汁水，那是过期营养膏的甜腻、有机废物的腐臭、金属锈蚀的腥气，以及某种顽强霉菌分泌的孢子混合而成的致命鸡尾酒。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湿冷的蛛网糊在肺叶上，沉重而恶心。
K-83踩着脚下半凝固的、不知成分的污秽，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吴羡手中的脉冲焚烧枪枪口低垂，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能量充盈声。
厚重的防护服隔绝了大部分首接接触，但那股无孔不入的气味，早己渗透了纤维和内衬，浸入他的每一个毛孔，成为他身份的一部分——一个徘徊在空间站最肮脏角落的杀虫队员，一个业绩垫底的边缘人。
K-83的头盔显示器上，几个黯淡的光点正在前方管道交汇处不规则地移动。
是“矿工”虫，三只。
这种外壳坚硬、擅长打洞的害虫，是空间站结构安全的潜在威胁，也是他这次清理任务的目标。
按照标准作业流程，他应该迅速占据有利位置，启动脉冲焚烧枪的精确瞄准模式，在虫子反应过来之前，用高效节能的点射将它们变成三簇短暂的烟花和一股焦糊的蛋白质气味。
这用不了十秒钟。
但K-83的动作慢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几滩特别粘稠的积液，枪口抬起，瞄准，却又在锁定前的瞬间，微不可察地偏转了几度，仿佛枪身有自己的意志，不愿沾染杀孽。
K-83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通道侧壁，一个靠近天花板、被厚厚的油污和灰尘覆盖的通风栅格。
栅格的螺丝有些松动，边缘有细微的、新的刮擦痕迹，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那里，藏着他的秘密。
一个与“杀虫队员”身份完全背道而驰的秘密。
手腕上的廉价塑胶终端突然震动，屏幕亮起冷冰冰的蓝光，一行文字跳了出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神经上：发件人：队长 | 权限：优先位置：东区B-7通道任务：清理‘矿工’虫巢（预估3-5单位）状态：进行中（超时47标准分）备注：评级日倒计时：3标准时。
勿再拖沓，否则后果自负。
——队长文字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只有赤裸裸的催促和毫不掩饰的警告。
队长甚至连语音通讯都懒得给他发，仿佛对他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能量。
K-83能想象出队长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在他那间能看到空间站核心旋转枢纽的办公室里，抿着合成咖啡，盯着监控屏幕，看着代表他的光点在B-7通道里缓慢移动，嘴角挂着那种惯常的、混合着轻蔑与不耐烦的冷笑。
队长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连续十一个周期垫底的业绩，就是队长管理履历上最刺眼的污点。
每个评级日，队长都盼着能名正言顺地将他“淘汰”。
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吴羡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他再次举枪，瞄准了一只正用锋利口器刮擦管壁的“矿工”虫。
脉冲光束轻微嗡鸣，赤红色的细线划过昏暗的通道，精准地命中目标。
“滋啦——”一声轻响，那只虫子瞬间蜷缩、碳化，冒起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臭味弥漫开来。
“确认击杀，‘矿工’虫一单位。”
他对着终端闷声报告，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模糊而无力。
终端沉默着，没有回应。
这种沉默比斥责更让人难堪。
他知道，队长肯定看到了击杀记录，但绝不会给予任何肯定，只会认为这是他本该做到的、且做得太慢。
业绩。
评级。
淘汰。
这三个词像三座锈蚀的大山，压在每个D-17底层队员的背上。
空间站的资源永远紧张，每一口空气，每一滴水，每一焦耳的能量，都需要用贡献来换取。
杀虫队的贡献，就是干净利落的击杀数字。
像他这样效率低下的队员，就是浪费资源的寄生虫，是系统亟待清除的冗余代码。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之所以效率低下，是因为他把本应用于追杀的时间、精力，甚至偷偷克扣下来的少量能量配给，都用在了一个绝对不能见光的秘密上。
那只通风栅格后面，住着一只蟑螂。
不是空间站常见的那种经过基因改造、体型硕大、攻击性强的变种害虫，而是一只原始的、脆弱的、本该在几个世纪前就彻底灭绝的，真正的蟑螂。
他给它起名叫“小强”。
发现它纯属意外，在那个早己被遗忘的废弃生态实验舱里。
当时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在布满灰尘的控制台上艰难爬行，棕黑色的背板黯淡无光，细弱的腿仿佛随时会折断。
他的第一反应是举枪，手指都扣在了扳机上。
但不知为何，看着那双深褐色的、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古老求生本能的复眼，他没能扣下去。
反而，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了半块舍不得吃完的能量棒，碾碎了，撒在它面前。
从那天起，他成了这个宇宙最后一个杀虫队员，也是最后一个蟑螂饲养员。
这荒谬的身份错位，成了他在这个冰冷钢铁坟墓中，唯一一点温暖而罪恶的慰藉。
业绩差就差吧，至少，他守护了某种东西，某种不属于这个高效、冷酷的清除秩序的东西。
剩下的两只“矿工”虫似乎被同伴的死亡惊动，开始慌乱地爬动。
K-83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个通风栅格。
他必须再解决至少一只，才能勉强交差，避免立刻被召回接受训斥。
就在他瞄准第二只虫子时——“呜——呜——呜——”刺耳的最高级别警报声突然响彻整个通道，红色的应急灯疯狂闪烁，取代了原本昏暗的照明！
重力场微微波动，脚下的“地面”传来不祥的震颤。
终端剧烈震动，屏幕被一条强制弹出的全体通告覆盖：紧急通告！
全体队员注意最终评级程序提前启动！
所有人员立即前往中央广场集合！
重复，立即集合！
迟到或缺席者，按叛站处理！
来了！
竟然提前了！
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跳出胸腔。
他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个通风栅格，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评级日提前，意味着队长可能己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要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他这个“废物”。
他顾不上剩下的虫子，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起来。
粘稠的污秽溅在他的防护服上，但他毫不在意。
通道尽头，其他区域的门纷纷打开，越来越多的灰色制服身影汇入人流，所有人都面无表情，或麻木，或紧张，像被无形驱赶的牲口，朝着空间站那颗冰冷的心脏——中央广场涌去。
在汇入主通道前，K-83最后回头看了一眼B-7通道深处，那个隐藏在黑暗和污垢中的通风栅格。
小强，藏好。
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然后，他咬咬牙，汇入了灰色的人流，被裹挟着，冲向那个即将决定他命运，或许，也即将决定整个空间站命运的地方。
通道尽头的光亮，惨白而刺眼，像一张巨兽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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